6.赵姨娘的酸苦辣（下） (第1/1页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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贾环觉得这得从两面说起。

先说母亲赵姨娘在贾府中的生存状态。这一条概括起来很简单，一言以蔽之：一穷二卑。贾府中当家主人的侍妾及庶子，穷却也真是穷得寒酸。赵姨娘要带着丫鬟小吉祥儿为兄弟守丧，小吉祥儿没有出门的衣服穿，跑去找黛玉的丫头雪雁借。许多人据此指赵姨娘吝啬刻薄，苛待丫头。事实是不是赵姨娘吝啬刻薄我们不可知，但焉知不是赵姨娘真的很穷呢？别说母亲身边的丫鬟，就是贾环自己也是深有体会其中的艰辛，他表面上穿的是光鲜锦衣，里面的中衣、内衣呢？却是东凑西凑的碎布缝合起来的，这些不为人知的苦楚又能和谁说？

贾环记得后来王夫人谈起库房楼上的布料，会说“该随手拿下两个来”；王熙凤发现了稀有名贵到连她也不识的纱料，又是做衣裙，又是做被面，不仅给她自己，还给丫鬟们做了去穿；平儿在不请示王熙凤的情况下，可以随意就将昂贵的衣服送人；甚至连薛家的丫鬟、侍妾香菱，在石榴裙被水污了，袭人把自己的裙子给她之后，她竟会大方地弃掉原来的那条，说不拘给了哪个姐姐妹妹吧，“我不要它了”……

那么，母亲赵姨娘的情况又如何呢？贾环从小到大看得最多的，就是她床上堆着零碎的绸缎，用来粘鞋面、制内衣、补中衣等等……。如果不是母亲赵姨娘有一双巧手，以及她那厚脸皮的争斗，只怕贾环在这府中连吃饱穿暖也是一种奢求。用她母亲赵姨娘的话说：“但凡有块像样的绸缎锦布，也到不了她这里。 ……”府中赵姨娘、周姨娘的月例是每人二两，王夫人则是二十两，而袭人是二两银子一吊钱，就这样，王熙凤后来还把两位姨娘丫鬟的月钱减掉了五百……

宝玉和贾环，作为贾政的亲生子，虽有正庶之分，但经济的待遇也未免太悬殊了些。贾环非但没有自己的丫鬟（现在房里的都是走马灯一样的人物。），就是跟在他身边的小厮也就只有舅舅赵国基一个。虽说现在的贾环并不在意这些，但是想到记忆中的那个贾环和丫头们玩，赌骰子输了钱，就耍赖不想给，于是闹起来，被宝玉教训了一顿。丫头们抱怨他太抠门，不像个“爷们”，不像宝玉那么慷慨。但细想来，那个贾环也真的没法子跟宝玉比的。宝玉的享用自不必说，屋里的丫鬟也会奢侈到连银子分量轻重都分不清，随便拿了来赏人，珠宝、器皿、扇子等若是为着高兴，砸了、摔了 、撕了都可以 ……

而贾环呢？除了定例的月钱，似乎什么都没有。所以宝玉若是赌钱输了，可以完全不在乎，甚至丫头们也可以毫无顾忌地从床底下随意拖出一串一串的钱去玩――“千金散尽还复来”。

可贾环，输了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。所以玩的时候他可以承受不赢，那还不至于让他急眼，但他不能把手里仅有的几个小钱输出去。蔷薇硝这类高档化妆品，玫瑰露、茯苓霜这类高级补品，宝玉屋里的丫鬟们不仅自己可以分到，还可以拿来分送给朋友；贾环却连见都没有见过，在芳官那里看到蔷薇硝，巴巴的讨了要去取悦和他相好的彩霞，结果芳官给了不值钱的茉莉粉，他还认不出；玫瑰露、茯苓霜，贾环更是摸不着，想要吃一点的话，还得赵姨娘央求了彩云从王夫人那里偷了来――若不是因为得不到，还用得着偷吗？

母亲赵姨娘和贾环在贾府，活得是如此的卑微。在这个时代，做姨娘、庶子的，大约都是这样的吧。父亲贾政的另一个周姨娘倒是不肯惹人嫌，唯唯诺诺，永远像影子一般静默地活着的，亲姐探春也还说过“你瞧周姨娘，怎不见人欺她，她也不寻人去”。其实周姨娘的不被人欺，只是因为她的“不寻人”，这只能说明她活得比赵姨娘更卑微，而并不能显示她比赵姨娘得到贾府上下更多的尊重！毕竟，她连个“一男半女”也没有。她的卑微，后来在众人凑份子为王熙凤过生日那一刻，看得很清楚。王熙凤为了敛财，在众人议定了各自的份子钱定额后，又提起周、赵两位姨娘，要她们也出一份，而当着贾母的面，那语气是极不屑的。后来负责承办王熙凤生日事宜的尤氏可怜她们，将她们的份子钱还了回去时，她们还战战兢兢不敢接受，尤氏再三说没关系，不会让凤姐知道，她们才“千恩万谢地收了”。而鸳鸯、平儿、彩云接受还回来的钱的时候，远比这两人坦然得多。周、赵两位姨娘的“战战兢兢”、“千恩万谢”与那几位大丫鬟的坦然相比，究竟要说明什么呢？可见，姨娘的这种卑微，并不由她们的言谈举止是否招人厌弃决定，而是由她们的地位决定的，这个地位，甚至不如有头有脸的下人。下人的脸面，自然是来自主子的地位。

只是母亲赵姨娘的卑微，比起其他人家的姨娘来，尤其严重些。老祖宗贾母怎样对待姨娘，贾环目前并不清楚，但是在她那不闻不问的处事中也可见些许端儿。邢夫人畏惧贾赦，又没有生儿育女，又没有可做靠山的有权势的娘家，因而对姨娘，大概也不会太苛责。尤氏由于个性温和慈善，对姨娘是很不错的，时而还把她们带到大观园去 玩玩。王熙凤处理贾琏其他女人的手段是“快刀斩乱麻”式的，事情必须很快有个了断，倒也痛快。王夫人做事，却总是表面不动声色，暗地里下狠手。比如后来抄检大观园抓了司棋，撵了晴雯，恰赶上过节，便在贾母面前瞒天过海，没事人一般歌舞升平，且等过了节慢慢处置。处置完了禀报贾母时，又能不动声色地满口谎言。摊着这样一个夫人，赵姨娘即便是生儿育女有功，也得不到什么好果子，或者正因为受父亲贾政亲近、宠爱，就更惹来王夫人的厌弃、作践。而且，王夫人会用谎言在贾母面前诋毁晴雯，想来也一样会用这样的法子诋毁母亲赵姨娘吧？用钝刀子慢慢地杀人――母亲赵姨娘是承受了多少年的磨折啊。先是被夺走女儿，再是受尽贾府主子们及趋炎附势的下人们的歧视，好不容易盼得女儿长大，竟然耻于承认她这个亲生的娘！

这样看来，母亲赵姨娘之所以性格显得那么扭曲，之所以变得那么狭隘、自私、居心叵测，她的生存环境不能不负责任。荀子说：“蓬生麻中，不扶自直；白沙在涅，与之俱黑。”赵姨娘，是被逼成了“赵姨娘”的吧？

后来鸳鸯的誓死不嫁贾赦是明智的，她正是看多了作姨娘的命运和下场，才坚决不进那“火坑”的，然而鸳鸯有贾母做主，驳了贾赦，别的女孩，又有什么办法逃出这样的命运呢？既没有办法，不得不做了姨娘，那又将怎样度过这一生呢？

周姨娘选择了无声息地活着，母亲赵姨娘却选择了抗争与出击。因此，贾环要说的另一面，是母亲赵姨娘的母性与性格。晴雯的判词里有“风流灵巧招人怨”之句，这招人怨一方面说惹人嫉妒，另一方面跟她的性格有关。风流灵巧的女孩多半性格爽直，胸无城府，喜怒哀乐，全写在脸上，表现在嘴里，不像那些看上去老实本分的人，其实都是在肚子里做文章。

贾环知道母亲赵姨娘是个不甘心总是被人欺辱的人，在她的内心，有着极强的自尊。这一点，也像极了晴雯。而不甘被人欺，不愿忍气吞声地活着，就是要在感受到被欺凌的时候，毫不犹豫地出击。

贾环这些时日细细查看母亲赵姨娘的种种言行，不外两个主题：财产和尊严。往往，这两个主题还是交织在一起的。后来什么魇魔法整蛊凤姐和宝玉，对凤姐的怨恨，是出于长年被凤姐歧视，感到尊严的受损，同时也担心凤姐把财产都搬了娘家去，使贾环在将来继承遗产时受到损失。而对宝玉，其实没有多少怨恨的，宝玉常日里并不欺凌他们母子（但也从不把他们放在心上），她要整死宝玉的目的，主要是为了给贾环争取继承权。有论者认为赵姨娘歹毒，但不歹毒又有什么办法呢？这和帝王家王子们为争皇位而互相残杀有什么区别？

除了这或许还会发生的魇魔整蛊事件，贾环看到母亲赵姨娘所有的出击行动，几乎全是为了生存的尊严，尽管在贾府那些上等人眼里，她其实根本没什么尊严，但她不甘心！后来为茉莉粉代替蔷薇硝的事去找芳官闹，为弟弟赵国基丧葬银不及袭人母亲多的事去闹，为厨房经常给宝玉开小灶也去替贾环要东西……其实都是在感受到被歧视、 感觉到遭遇不公而去维护自己和儿子的尊严！因为长期生活在被欺辱的境遇中，她的心已变得太敏感，太脆弱！在别人，可能是无所谓的小事，也可能是一个小小误会；但在赵姨娘心里，就是歧视，就是侮辱，就要出击！在自然界中，浑身长满刺的物种，往往都是弱者。长刺，是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伤害！赵姨娘的种种蛮愚的行为，也就是她的“刺”吧？只要感觉到自己的尊严受到伤害，她立刻就变成了浑身长满刺的生物。

贾环通过这些时日的回忆，以及结合记忆中的事情反复分析：对那些肯眷顾母亲赵姨娘，或者仅仅是不欺凌她的人，她的心中是充满感念的。贾府上下人等，势力者居多，看到主子们如此不齿赵姨娘，跟着落井下石的人多了。但也有例外。平儿性格温和善良，虽是凤姐得力助手，较有权势，但她从不仗势欺人，反而时时为弱者开释，赵姨娘对平儿也多有感激。彩云是王夫人房中的大丫鬟，但同情赵姨娘母子，并喜欢贾环，赵姨娘对彩云也就极好。在彩云被贾环冤枉时，她去抚慰彩云；在彩云被王夫人放出去配人时，她又去求贾政，想把彩云给了贾环。宝钗把哥哥薛蟠远行归来带给她的礼物分送给人时，也送了贾环一份，赵姨娘便十分感念，甚至还走去王夫人那里，去表达她的感激。其实，东西还是其次，她主要是感觉到自己没有被忽视。没有被忽视，在别人的心目中，还有能容下她的一点空间，这就够了，她已经很满足了。

这就是贾环眼中的母亲赵姨娘。别人对她的评价，对她的厌弃，所持的标准，是否就是王夫人、凤姐、探春们的标准？――她太不安分守己，认不清自己的身份地位，太多非分奢望，太多无理取闹――她本该安于低贱、安于卑微而无声息地活着的等等。对贾环来说，都是闲言碎语、不必理会的。因为赵姨娘就算是再粗鲁不堪，她的心里也是爱着贾环的。是贾环的母亲，是贾环的亲娘，俗话说：子不嫌母丑！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为亲近呢？

此时，贾环面对赵姨娘的再次逼问，一字一句地说道：“娘，你记住了，这些话都是孩儿心中的话，并无谁教孩儿！而且，这所说的一言一语，娘亲都得记在心头，埋在心里！不论是对谁，无论是什么时候，都不可以说出来，否则孩儿将死无葬身之地！”

赵姨娘心中犹如炸响一道惊雷，既是震惊，又是喜悦。惊得是站在面前的小人儿竟然有大人般的心智，听他说的那些话，有种字字珠玑的感觉，就是戏文里唱的神童也怕难如此吧？喜的是这个小人儿不是别人，正是她十月怀胎掉下来的肉，是她后半生的希望与依靠，而且还懂得“事不可对人言”的道理！有此佳儿让赵姨娘岂能不惊不喜？

多年来压在赵姨娘心头那些不甘与怨恨，仿佛都烟消云散了，所受的那些侮辱与讥讽，也都不是事了。只感觉天上的那些神啊佛啊对她还是很好的，给了她这么个晓事的麒麟儿。

还有什么好恨的呢？又还有什么好在意的呢？

赵姨娘坚定地点下了头，说道：“好，我的好环儿，娘什么也不争了，就等着你说的哪一天到来！娘信你做得到！娘有你比什么都强……”说着，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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